阿玖Yoen

一个无情的懒惰宅,写文睡觉追星,文字是刀,是糖,是心中所想,但它最终一定是爱与欲望的边疆

【洋灵/卜岳】冥夜游(短篇完结)


•意识流短篇一发完
•灵魂摆渡片段给的灵感
•ooc预警,不能上升真人
•黄泉一渡,渡的是无知魂。

我是一个住在地府的小官,每天帮着黑白无常记录亡魂的数量,也帮阎王整理未批完的生死簿,帮着孟婆盛一碗又一碗薄薄的孟婆汤,亦渡净魂前往轮回冢去向来生。

我的工作琐碎而单调,但我从不觉得麻烦,也不觉得枯燥,孟婆说这是因为我失了三魄,不懂喜怒哀也不懂情爱,故而也没有情绪用来烦忧。

我是不懂的,每天重复着我的工作,别人唤我的时候要好一会儿我才会反应过来,我不知是我丢了魄如此还是因为,那本不是我的名字。

孟婆不姓孟,甚至称不上“婆”。我本不懂男女之分,是谢必安后来同我讲的,人间有男女,魂魄也有,我虽是一缕不完整的残魂,却也看得出来原身是个男孩子。

“是个顶漂亮的男孩子。”他如是说。

我不懂顶漂亮是什么意思,谢必安就说,你看人心中欢喜的话,那人就是顶漂亮的。

可我不懂何为欢喜,我好像什么都不懂。后来孟婆告诉我,倘若哪天我懂了,便不拘于这一方小天地了。

孟婆其实原不叫孟婆,谢必安范无救他们都叫他月儿,孟婆说这是他原身姓岳。他说这话时唇瓣抵在我耳边,声音低不可闻,他说,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。

秘密是什么呢?我也不懂,但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我却是懂的。月儿说,在地府里是不能被真正唤上名字的,若是被唤了真名,就留不在地府了,就是要出现在往生簿上,去投胎的了。

“投胎不好么?”我这么问他。

他笑,一袭白衣大剌剌地划过忘川,带起一片看不清的涟漪。

“固然是好的。”他把头靠在奈何桥的桥头上,望着黄泉水不知道在想什么,“可有人也瞧不上这番好,像我,我就瞧不上。”

许是我太笨了,我总是听不懂每个人的话,我那天揪着月儿的衣服揉了许久,却见那一片忘川的痕迹轻飘飘地散去了。

忘川水从来不留痕的,它只在固执的魂魄上烙疤留痣。

我在月儿的胸膛上见过一颗痣,不知是不是忘川水所出。


我依旧每天划船数魂,依旧每天被人唤而不自知,地府里的名字都生疏,连我自己的也是。

他们叫我灵超,取“万物有灵,超凡脱俗”之意。

“你丢了三魄,灵之一字可用来塑形,固你根基,超字……”

超字如何,月儿没有告诉我,他只是摸着我的头,眼里又流出那种我看不懂的光,

“万物有根,亡魂也该如此。”

他这么说。


我驶船领净魂去往轮回冢的时候遇见了麻烦。那是一个很健壮的魂魄,哪怕只是魂魄也要高我许多,他同其他魂魄一起坐在小船里,摇摇晃晃间却突然出了声。

净魂本不该出声的。他们饮过孟婆汤,将前世忘的一干二净,没有记忆没有情绪,干净透亮的等待成为新生儿,又怎么会有问题呢?

但他确确实实是发问了。

他问,“小神仙,你可认得桥头那位仙子?”

桥头没有仙子,桥头只有月儿。

“人间叫他孟婆,我们叫他月儿,你喝了他的汤,便不该再记得他。”我说。

“我记得他。”那魂魄的声音没有实体的飘渺,却又奇异地铿锵有力,“小神仙,你方才说,他叫月儿?”

这一次我没有再回答他。

我将其余的魂魄渡了过去,又将他领回了奈何桥,“月儿,这魂的记忆过的不干净,我将他送还过来了,你且再喂他一碗汤吧。”

月儿站在我面前,表情不似往日那般笑,他手指一弹就将那魂虚化出的一层朦胧衣衫褪了去,露出胸口一颗明晃晃的痣来。

与月儿胸口那颗那般像,却又不太一样。

月儿什么也没有说,他只又靠在那个往常的桥头,扭过头不再看我们。

“无妨,你带他走吧,他与别人……确是不同的。”

月儿的声音一顿一顿,带着奇怪的音律,我听谢必安说过,这便是人间说的,哭。

亡魂也会哭么?

那魂魄懵懵懂懂地被我拽着走,目光却是不曾离开月儿,直到我拽他上船之前,我听到一阵同样奇怪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溢出来,夹杂着不确定的字符与调子,“月儿……月……小辉……”

一袭白衣忽然在我眼前闪过,我抬头,看见月儿的手掌拍在那魂魄的胸膛,禁了他的话。

一些好似忘川水的东西从那魂魄的眼里流出来,流过他懵懂的表情和悲伤的眉眼。

是了,他在哭。但他却不知道为何自己在哭。

月儿好像也在哭。之所以说是好像是因为他眼里没有流出忘川水,他眼里只是泛着三千里红河似的颜色,染得一圈眼窝通红得吓人。

“灵超,带他走吧。”

我听见月儿这么说,于是我扯了那魂魄上船。忘川水直来直往,本不该回头,但我听见那人的呜咽,终于还是回望了一眼。

月儿就站在岸边,望着我们,望着那个不一样的魂魄渐行渐远。

我送那魂前往轮回冢的时候遇上了范无救。范无救只看了他一眼,“是你啊,又是一个轮回了。”

黑无常不爱和人叙旧,他很快找到了他的名册,往常送来人就会离开的我这一次却奇异地没有立刻走,于是我听到了那个人的名字被一板一眼地念出来。

“净魂卜凡,轮回人道,此去往生,莫要回头。”

看着那魂魄消失在轮回冢,我的左胸忽然有些聒噪地闷起来。

倘若谢必安在,他一定知道这是为何。

但我不知道这是为何。


送走那个名叫卜凡的魂魄之后,我发现月儿时常会发呆,有的时候会不记得已经给过魂魄一碗汤,又要将那玉碗递过去。阎王知晓这件事竟也没多说,只叫我多照看奈何桥那边。

我给判官研墨的时候听他说,习惯就好,每过几十年,月儿总会有这么几天的。

“那魂常来?”我问了个很傻的问题。

果不其然,判官就笑,“天下万物,凡是亡魂都要过奈何桥,即使他世世为人,也不过几十年的寿命罢了。”

几十年的光阴,对地府来说实在短暂,我却不解,“为何他能世世为人,莫非他曾有一世有过大功德?”

判官却不说话了,只眼神讳莫如深。

我本不过一缕魂,又丢了三魄,时常忘记一些事情,这件事却不知为何,竟能始终记得。也确如判官所说,月儿没些日子便好了起来,终于不再终日失神,然而此时地府却又发生了件大事。

那日我在彼岸花田听小花神讲最近几个魂魄的荒唐事儿,还未听到结局就听到一阵吵闹。我从花园里抬头,却意外看见了个不一样的狼狈魂魄。

地府里的魂魄都是亡魂,身体或白或灰,象征着记忆清除与否,我见惯了这般色彩,却突兀撞见了这泛着金镶边的魂魄。

“那是生魂。”小花神说。

生魂不该入地府,这魂魄却不知为何竟能闯进来。我尚未想明白,那魂魄已然跌跌撞撞跑过来,拽住我的衣袖,表情茫然,“你可曾……可曾见过一人?”

“何人?”

“何人……何人……对……何人?”

我只觉得这魂魄好生奇怪,寻人却不记得要寻何人,然而想到月儿的话,我便猜测,他可是也要寻一缕生魂,故而不敢唤那人的名字,怕那人被勾到往生簿上去?

“你若是寻人,便不该来此,你且该去往奈何桥。”

倘若他寻的是生魂,定是过不去奈何桥,我如此想着,却不料他倏地抬头,问我,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我便老老实实地回答他,“他们皆唤我灵超。”

“灵超……灵……超……”他不知怎地笑起来,“我叫李……”

我佩服我的反应速度,自打到了地府,我大抵只有这次不曾迟钝,捂着他嘴的手不敢收,毕竟我没有月儿那般厉害,光是拍人胸膛便能止人言。

他眨着眼睛望着我似是不解,我却也觉得胸膛处好似响起来。

魂魄没有心,但我的胸腔里确确实实有东西在跳。


送那魂到谢必安手上的时候我的胸腔终于恢复了安静,“他在寻人,却又不知自己寻的是何人。”

谢必安把勾魂的链子往他身上一锁,目光淡然,“他寻的是亡魂,既已是亡魂,便与他再无干系。”

我点点头,又听谢必安道,“人道世间宝贝七窍玲珑心,这人却世世有六窍,定是骗了他人魂魄充得自己的魂,便是死了也该下十八层的。”

谢必安不常说这种话,鬼差向来公正严谨,范无救就是,谢必安虽然总爱讲些八卦道理,但从未像今日这般对某人不喜。

他显然也意识到不妥,闭紧了嘴巴勒了勒那锁链,就要带那魂走,然而那魂却突然开了口,“灵超……不要忘了我……我下次……”

没有下次了,谢必安甚至都没有等他的话说完,很是粗鲁地就把他带走前往人间。生魂是要回人间的,他们寿命未到,不该渡去轮回。

地府魂来魂往,来来去去都是看不真切的生面孔,我问月儿,“待到他们亡时,可还记得自己生前的话?”

月儿就答,“若是想记得,便会记得,若是特别想记得,连忘川水都消不得。”

忘川水即是孟婆汤,月儿说这话时,神色又有一瞬间的恍惚。

我便又问他,“既有奈何桥,为何不一直通到轮回冢那边去,为何又要撑船渡魂,平白多出这一出来?”

月儿“咯咯”地笑起来,伸手掬起一捧忘川水,又任由它们从指缝流回忘川,“人多会后悔,魂魄也是,倘若魂未清净,多出的一段路也便他们再喝一口汤。”

我想起那个名叫卜凡的魂魄,他便是未净的魂,却不知为何没有喝第二碗,我还想问月儿,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。

月儿最近总是这样,说着说着话便睡了过去。

地府里没有清楚的日子,某一天我正在帮月儿从忘川里取水,忽地听见有人唤我,我扭过头去,是一个眼熟的魂魄。

“是你啊。”我恍然想起来,他已经不是当初生魂的模样了,他的魂魄是白色的,想来寿数已尽,人间又过几十年了。

“你可还好?”他这么问我,模样像是同我认识多年,我依旧老老实实地答,“我很好。”

“上次未来得及通报姓名,想来也是你善良,不想叫我一个生魂被勾去,现下我就要去往往生,便该是无所谓的。”他似是在笑,人间数十载,他已然不再是当年那个年轻莽撞的魂魄了,“我姓李,名振洋,倘若下次轮回还能遇见你,若你还能记得我,可否请你唤一唤我的名字?”

我听着他的话,莫名生出一种不该有的情绪来,我想这个人怪痴傻的,一世的记忆清便清了,哪还记得住曾经的话呢?但我还是应了,月儿总说我心软的让人火大,可是魂魄哪来的心呢,唯有在见这个人的时候,我的胸腔会奇怪地鼓噪起来。

第一次是,这一次也是。

“我若唤了你的名,你可会记起前生事?”我有意问他,却也不知道想得到什么答案。

“大抵是会的,”他说,“我在寻一人,却总是寻不到他,无论轮回多少次我都记得寻他这件事,想来若是我不敢忘的事便是不能忘的。”

他笑起来,“你若唤我,我自当也是不敢忘的。”

那日我见他饮了孟婆汤,又亲自渡他到轮回冢,范无救也依旧只是看了他一眼,便利落地将他打发去轮回了。只是这一次我尚还未离开,便听范无救忽然问道,“你与他互通了姓名?”

灵超不是我的真名,但确确实实算得上我如今的名字,于是我点头,便看见范无救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似是闪过某些微不可查的情绪,我听见他淡淡地叹口气,“也罢。”

“也罢。”月儿也这么说,他最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,脸上那些多日不见的哀伤与恍惚却越来越多,他揉着我的脑袋,目光慈和,“既然是躲不开的因果,又何必强求呢?”

我虽不聪明,却也知道他这话不是对我说的,他坐在奈何桥的桥头,长长的衣袖搭在桥边,又浸入忘川,我竟恍然觉得他好似要消失在这方地界了。

“灵超,我可曾给你讲过故事?”

我摇头,不过一缕残魂,听什么故事呢?

月儿却讲了下去,那故事凄凄转转,我竟也能听懂七八分,只是那时我还不懂,为何一个故事能让残魂的眼里流出忘川水来?

是一个我没听过却又觉得熟悉的故事。大抵是里面的名字总被阎王念叨,我总能听去七八分。天庭有个广寒宫,宫里有位嫦娥仙子,仙子长的很好看,有多好看,谢必安常说,人世间若有那样的美貌,想来比我也不遑多让。

地府里的人都说我好看,但是谈到嫦娥仙子,他们总是摇头,不一样的不一样的,哪里不一样呢,或许因为她是天上的仙子,总叫人心生向往。

说回这个故事,嫦娥仙子的名字在人间广为流传,我有时到人间办些小事,也能听到她的故事。然而无论何种故事,总有一只兔子伴她左右,人间叫其玉兔,但其实那小兔子该叫月兔才对。

嫦娥仙子住在月亮里,小兔子也住在月亮里,千百年过去,小兔子也能修得人形,只是终日住在广寒宫,终究百无聊赖想要去往人间一观。

“你且去吧,人间浮华百种千种,总是去了才懂得。”嫦娥仙子温柔地捋着小兔子的毛,也不忘最后嘱咐一句,“只是莫要忘了你是何人,莫要轻易动了凡心。凡心一动,便是千百的劫数接踵而至了。”

小兔子记下了,便欢欢喜喜往人间去。人间确是繁华,好在他仙心坚守,愉悦归愉悦,却终究没失了本心。历经浮华数十载,他终要回天上去了,然而劫数却在此刻来。

劫数那么多,偏偏是场情劫。那人是帝王相,稳坐宝座之前不知沾了多少人的鲜血,踏过多少人的尸骸,一朝遇见清风朗月的小兔子,竟动了几分真情,几番拉扯追逐也种下了因果,等到小兔子反应过来,他们间的羁绊竟缠绕的如此深了。

是月老也解不开的结,是嫦娥也看不透的缘分。嫦娥仙子早算到会有此一番意外,只能叹息同他说,“你便同他做这一场夫妻,了了这一场劫数,左右人类寿命不过匆匆几十年,待得时间一到,你便回天上来。”

他们都是这么想的,小兔子也是如此,只是谁也没料到这番情缘居然勾到了地下去。那人双手沾染过太多鲜血与罪恶,竟是不能安然轮回的命数,若是想像他人一般轮入来生道,须得散去一魂一魄,生生世世做痴傻儿,或者堕入畜牲道,不能再世为人。

那人生来反骨,化为魂魄也是骄傲多于他人,知晓后竟不愿轮回,选择永生在地狱受苦。只是他愿却是有人不愿的,小兔子私自与地府做了交易,保那人魂魄完整,生生世世皆为人,而他则以神魂留在地府代他受过,为地府驱使九十九世方洗清那人罪孽。

他是来自广寒宫的兔子,本身即是神仙的命格,功德加身长寿福禄,永生不会过地府的命数,如今自甘在地府受苦,阎王却是难办了起来,只能通报上边,告知嫦娥。

嫦娥仙子显然也未曾料到,终究只淡淡回复一句,“随他去。”

即便嫦娥仙子动了怒似是不管小兔子的事,阎王爷是不敢怠慢,神魂代罚自是不用受十八层狱罚,于是他便被安排去了官职,日夜同鬼差为伍。

神魂多有金光,以自己的光韬养这一方地界,替那人减轻罪责,那人至轮回都不知晓这件事,只是那一碗孟婆汤喝的着实费劲了些。打碎不知第多少碗的时候小兔子终于怒了,捏住他的脸颊强行以口渡了过去,望着他通红的双眼声音冰凉,“我本就是神,你我的因果就了结在这一世,此一去轮回,从此你是你,我是我,你自珍重。”

忘川水入口即化,流过两人的身体,留下两颗不敢忘的痣。

只是谁也没有说,谁也没有哭,谁也没有再望对方一眼,说一句从前在人间时常说的话。



“轮回千百遍,留下的唯有那颗痣罢了,他早将我忘了,如今再想起的,无非是一份执念。”月儿又笑起来,往常我看他笑,都是乐意回一个笑的,如今再看他笑,却无论如何挤不出一个弧度来。

“所以我不敢忘,如今已是九十八世,再有一世我便要回天上了。”他的语气飘渺,脸上的水渍远比忘川水有温度,“我本是神魂,待得一归本体便会忘了人间事,神魂没有轮回,我同他,死生都不复相见。”

“到那个时候,天上地下,无人再知我们相爱过。”

月儿的声音清清冷冷,却不知为何引起我眼里的忘川水一发不可收拾,我伏在他膝上,声音是不曾有过的哽咽,“我记得,月儿,我替你记得。”

我替你记得你们曾相遇在繁华人间,替你记得你们在地府撕裂因果又对面不相识,替你记得那些灵魂深处涌出的眼泪和破碎的爱情,我都会替你记得,记得曾有一个帝王与一只兔子怎样倾心热烈地纯粹爱过。

月儿只是捧起我满是泪痕的脸,目光温柔得仿佛能洗涤我的灵魂,“灵超,你竟会哭了,可是他将三魄还给了你?”

我不懂月儿话中的含义,只是拼命摇头,觉得心中的难过快要爆炸出来。

“你因他失去三魄,又因他重新知了喜怒哀乐,灵超,你也快要离开了。”

我抓着月儿的手,惶恐地摇头,“我不走,月儿,我不走,我若是走了,便真没人记得你的故事了。”

月儿擦了擦我的眼泪,真切地笑起来,我这才发现,他这般笑的时候会露出两颗明白的小虎牙,看起来俏皮又悲伤,“不要犯傻灵超,悲之所以是悲,就是因为还有人记得,倘若无人再知道这悲伤,它便就消散了,这样最好。”

他的手指划上我的胸膛,点了点那里的空白,“你不要有执念,这里不要留痣,待得投胎时,一定要什么都不记得地走。”


我自那天起便好像多了股情绪,做什么都心不在焉,阎王没少因为这件事骂我,我却还是那般呆呆傻傻。谢必安问过我因何事发呆,我却没有告诉他,我知晓月儿瞒了这么久,该是不想要他人知得。

浑浑噩噩的日子没过多久,我竟又遇见了那个熟悉的魂魄,我看谢必安牵着他往奈何桥去,便出声叫了一句,“李振洋。”

这是我答应他的,倘若再见,唤他一句姓名。

谢必安却顿住了脚步,转头问我,“你竟识得他?”

“自是识得的,”我说,“他是个顶漂亮的魂魄。”

谢必安说过,你若看他心中欢喜,那人便是顶漂亮的,如此算来,这人便是顶漂亮的魂。

李振洋听我唤他,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来,瞧了没一会儿,竟张口唤了我,“灵……超……”

我心下惊讶又喜悦,点头道,“是我,好久不见。”然而说完这句便又不解起来,转头问谢必安,“你说他世世有六窍,那是长寿的命格,如何现今早夭?”

算来日子与面相,这人竟尚未而立便已身故,如何都当不起六窍命数,谢必安却不欲多言,扯着他又往前走,只丢下一句,“他失了两窍,大抵是将魂魄还了回去吧,一世骤然失魂,肉身受不住的。”

我同他一同抵达奈何桥,月儿近来愈发虚弱,只将玉碗递过去都要费好大力气,我连忙过去帮他接过,转手递给李振洋,将汤送到他手中的时候我问了一句话,“你可找到想找的人了?”

他顿了一下,终究是将那汤水一饮而尽,“不曾。”

他跨上奈何桥的时候我胸膛忽然有什么东西疼痛起来,还不待我离去,桥上那走了一半的人却倏地转过身来,神色间竟有几丝挣扎的懵懂。

奈何桥上不能回头,一回头便又是几番纠葛几番罪孽,众人皆惊慌,唯有我望着那个孤独站在桥上的人心如雷鼓,我听见他的声音淡淡地传过来,轻得像忘川上看不见的礁石与薄雾,他叫我,

“李英超。”


我后来等待轮回的时候听说月儿已经回天上去了。那人过了他第九十九世的轮回,路过奈何桥的时候仍然问了月儿一句,“我们可曾在何处见过?”

我相信这话他曾问过九十九次,故而也知道月儿如何作答,“不曾。”

彼时我正在阎王殿看阎王把我的名字勾到往生簿上去,那是我很久不曾见过的名字,是我的真名,李英超。

阎王落笔的时候问了我一句,“可曾后悔过?”

后悔什么呢,后悔把三魄给了一个凡人从而浑浑噩噩这些年,还是后悔妖行大成便轻易动了凡心被困在地府数十载,亦或是,后悔因果了却后却还是栽在同一人同一魂身上?

于是我笑了,“都过去了,现如今他将三魄还我,我魂魄完整去往轮回,既已是了却的因果,往后也不会有牵扯了。”

我还想将我的故事说给月儿听,他却先一步回了天上,如此一来,倒是所有的真相都叫我一人知晓,要随我一人的轮回湮没了。

过去那些年,我见惯了他人踏上奈何桥,来来往往生生死死,轮到我自己倒是第一次。只是我还是有些遗憾,送我去往轮回的不是月儿,是个新来的小姑娘。

“灵超是吧,我听他们都这么唤你。”小姑娘圆圆的脸,笑起来很可爱,伸手递给我一碗汤,“你早先失了三魄,根基不稳,即便是固了魂也有些危险,此去轮回,可万般注意才好。”

我就笑起来,“我本是妖身,倘若丢了魂魄也不打紧,总是寻得回来的。”

小姑娘有些讶异,好奇问道,“那为何那人还要将自己一魂散了以求固你根基,如此一来岂不是多此一举?”

我喝汤的手一顿,却是心下惊骇,“你刚才说什么?”

“早先夺你三魄的人轮回前散了一魂,交由白无常大人请求固你三魄,我瞧他模样确是已然不知身前事,亦不识得你,也不知为何会有如此行径,大抵是执念作祟,还记得要还你人情。”


我却是未能听完,找到谢必安的时候他脸色沉默,最后还是在我的眼神里点了点头,“你同他互通姓名时,他便还了你两魄,他唤你真名时,又将剩下那魄还了你,饮过孟婆汤,他什么也不记得,却还是散了一魂交由我,请我帮你固魂……”



我跌跌撞撞走过奈何桥的时候终于哭了出来,一碗孟婆汤在身体里游走,却也没阻挡我眼里留出的汹涌。我一边笑一边哭,过往的记忆从我身体里钻出来,走马灯似的上演一遍又消散在空气里,我想起月儿,想告诉他原来普通亡魂饮完孟婆汤之后是这种感觉,明明内里滚烫,又挡不住心脏冰凉。

原来终我一生,竟是他不知我,我不知他,我们自以为的付出与暗恋,全都被无常世事与因果恰好错过。什么缘分,到头来,居然是彼此都不知晓的可笑。

从前不知,往后更无人晓。


我本是北山的一只小狐狸,几经沧海意外修成了人形,山中长辈告诉我,妖不容于世间,所以我万不可以在人间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,我也是这般记得的。

可我后来还是犯错了。

我喜欢上一个人,他长的可好看,比我见过的所有人类都好看,我跟着他走过很多地方,行过人间的山川海洋,大漠孤岛,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,但每次他一看我的时候,眼里会有让我心跳加速的光。

我贪恋他身上的温暖与温柔,最终还是同他交了欢,长辈们都说,人类的交欢是污浊淫荡的事情,可我却不知为何欢喜得紧。他咬我的脖颈,咬我青涩尚且成型的喉结,轻笑着在我耳边说,“小家伙,你的喉结竟是歪的,哥哥将他正过来可好?”

我被他的话惹的满脸通红,一个没控制住竟让尾巴钻了出来,我尚还在惊慌失措,他却笑了起来,一巴掌轻拍在我的屁股上,“小狐狸,可算露出尾巴来了。”

他竟早知道我是妖,他不怕我亦不嫌我。这个认知让我开心了起来,我攀在他身上,任由肌肤相贴的温热蚕食我的理智,任由那刺痛与愉悦蔓延我的骨骼与血液,带我攀上一个又一个欢愉的呻吟山巅。

我好喜欢他,喜欢到哪怕死亡都想同他一起。


只是我们的缘分清浅,自一开始便是个不该有的错误,撞见他捉妖那天,我的心情竟然出奇的平静。

我问他,“若是看在我的面子上,你能不能放了他们。”

我不问他早知我是妖为何不捉我,也不问他身为捉妖师与我苟合可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,更没有问他对我这般好是不是想拿我当诱饵。

我只是恨我自己,于是想问他一句能不能看在过往的情分,放了那些被我的无知坑害的小妖怪。

他却神色淡淡,只道了一句,“不行。”

所有的问题不出口便有了答案,我想山中长辈说的是对的,人心太复杂,我们妖若是不自量力想要掌握人心,最后凄惨的只有我们自己而已。

我就笑,“李振洋,我认了,此番是我自作多情,活该由我自受其罪,我不怪你,但我要恨你。”

妖类命长,却终归有早夭法,我将三魄散给李振洋的时候明显看到了他惊慌的神情,以至于那些小妖跑了他都没有发现。我躺在他怀里,勾着他的脖子气若游丝,听着他在我耳边一遍遍唤我的名字,我最后笑起来。

“我将三魄给你,从此你便不能再伤任何一只妖,从此你便不会记得我却又要寻我,李振洋,我要你生生世世都记得我又不认得我……我要你……”

生生世世寻一人,生生世世寻不到。


我失去意识之前感觉得到他把我勒在怀抱里,温热的唇擦在我耳畔,“我没有想骗你,我只是害怕……”

害怕什么呢,我到最后也不知道。后来在失去三魄在地府不得轮回的日子里,见过一对不肯分别的夫妻,我问月儿,“他们在害怕什么?”

月儿答,“害怕对方不够爱自己,害怕此一去就再也不见。”

“一人一妖,终归是殊途的命格,患得患失,只是再多爱恨情仇不过一碗孟婆汤罢了,能有多爱呢?”

能有多爱呢?我其实也曾见过李振洋胸口的痣,在彼岸花田里,他扯我衣袖我望过去,一眼就看见了胸膛上的忘川。

他第一次轮回的时候我其实在旁边,只是那时我已经认不出他,他似乎也没有认出我,喝完一碗黄河水却忽然冲我作了揖,眉目懵懂,“你要好好的。”

他不懂我也不懂,忘川水打出几个浪,浪也不懂。



我去往轮回冢的时候范无救叹了口气,他伸手在我额上一点,语气平淡,“他不要长寿命,现下你也去往轮回了,这地府越发寡淡,情之一字,甚是扰人。”

我还在品他这句话,他却已然将我往轮回冢一推,最后传来的是他那熟悉的调子,“净魂李英超,轮回人道,此去往生,无甚执念,莫要回头。”


我闭上眼睛,道了一句再见,不知是跟何人说。




“呼……”我倏地睁开眼,擦了擦额头的汗,只觉这一觉睡得很是疲惫,宛若南柯一梦,梦游了一遭冥府。

洋哥在一旁被我大汗淋漓的样子吓了一跳,探头过来,“咋了小弟,做噩梦了?”

我摇摇头,心却道不知算不算噩梦,只觉得那感觉不似鬼压床,却又无比真实。然我一扭头对上洋哥的眼睛,顿时那压下去的心跳又鼓噪了起来。

“岳叔他俩呢?”我佯装抻了个懒腰,从座位上站起来,却听得岳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,“咋啦儿子,找我啊?”

我一转身,却被走进来的人晃了神,岳叔今日穿了白衣,一瞬间竟让我分不清梦还是现实,我几乎是下意识出声,“月儿……”

“嚯,你要上天啊小兔崽子,”岳叔刚要笑着揍我,凡哥却从外面走了进来,“叫谁月儿呢,你胆儿可是越来越大了啊。”

周围聒噪吵闹,洋哥却突然站了起来,走到我面前替我正了正衣领,笑着摸了一下我的喉结,“你这喉结……怎么还是歪的啊?”

那一刹那我的身体里仿佛有电流迅速涌过,我猛地扭头看他,他却还是那副笑脸,似乎被我的突然反应吓到了,“怎么了,你今儿怎么一惊一乍的?”

我抿了抿唇,回一句没事儿,恰在此时工作人员进来通知我们去采访,经纪人要带我去补妆,我却突然开口唤了一句,“李振洋。”

那人转过身,站在门口的光影像极了梦里他在桥中回头时的模样,他见我没有后话便也喊了我一句,“李英超?”

我就笑起来,几步跃向他站在他面前,勾起他的胳膊跑起来,全然不顾身后工作人员的无奈叫喊,他也不解,“跑什么?”

“你带我去。”我这么说,然后回眸冲他笑起来,“李振洋,带我走。”

握着他的手倏地被紧握,我看见他的眼睛弯起来,优雅的声线有点收紧的性感,

“好。”



——END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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